沙塵暴

玉蘇普拿著大麻煙在空中比劃著,他眼裏泛著精光,給我說著明年要種多少麥子,要給家裏裝個淨水器,要如何把漏風的房子翻修,他躺在床上,就那麼歡快地說著,好像這些事情已經發生了一樣。我抽了一口他遞過來的煙捲,呼出一口濃濃的白煙,我靠在椅子上,看著彌漫滿屋的白色煙氣和那些美好的憧憬一起,在我眼前溶成了一片茫茫的白霧,匯進我的心裏,就那麼一直飄著,漫著。

1.初始玉蘇普

2005年,我大學三年級,按學校的規矩,我們都得去新疆南部支教。我和幾個學美術的學生被分到了和闐一個村鎮裏,剛來到支教學校,那幾個美術生就全部皺起了眉頭,不停的抱怨起來。環境確實太差了,學校雖然規整,但操場上、房屋上、草地樹木,我們目所能及的一切景物,全都蒙上了一層的黃沙,看起來又老又舊。相對規整的學校,周圍的民房更顯得殘破不堪,倒掉的圍牆、黃土蓋的房屋還有車輛一過就揚沙滿天的土路,這個村子確實太窮了。

沙塵暴

那天我第一次見到玉蘇普。當我們幾個支教學生站在大門口猶豫的時候,學校門口的保安騎著一輛三輪摩托車出來了,他熱情的和我們一一握手,用維吾爾語介紹自己,說著歡迎我們到來的話。我看同來的夥伴們聽不懂維語,便充當起翻譯來,他看我會說維語,表現的更加親切了,“這次終於來了個會說維語的老師了”他雙手握著我,笑著露出了黃色的牙齒,“太好了,太好了。”

我們坐著玉蘇普的車進了學校,開到了幾間殘破的平房前,“實在不好意思,我們這裏沒錢,但這是我們最好的房子,都給你們住。”玉蘇普站在那裏不好意思的搓著手。同來的美術生們在門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,看得出來,他們很不情願住在這裏。我看了看周圍,這些房子確實已經很好了,便提起了行李往裏進,“別別別,我幫你們提,你們都是客人,別幹活,我來”他走進我要拿我手中的行李。

我沒讓,用維語回了他,“不用了,阿卡(維吾爾語對男性的尊稱),我自己來,又不重。”

“好好好,那我去幫那幾個女娃娃提。”說著便去幫那幾個美術生提行李。

我們在學校安頓下來以後,校長很快給我們每個人都安排了教學班級和教學課程,我們同來這個學校的一共5個人,2個男的,3個女的,除了我以外,他們對維語一竅不通。學校裏老師有20多個,學生幾百人,卻沒有一個會說漢語。我便充當起了支教老師和學校溝通的橋樑。

在這裏生活一段時間後,我逐漸意識到,支教這個安排只是裝裝樣子,走走過場而已。我們並沒有明確的教學任務,也沒有考核。實際上,另外幾個不會維語的支教老師,他們和其他人之間連日常交流都無法進行,更不用說什麼支教了。於是,他們除了走走支教的過場外,更多的去寫生,畫金黃色胡楊、畫玩耍的小孩、畫滄桑的老人、畫漫無邊際的沙漠。

他們想畫玉蘇普,叫我去翻譯,一進玉蘇普的保安室,我就暗笑了一下,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熟悉的味道。我很快幫雙方翻譯好,幫著約定好了具體時間,美術生們便走了。我留了下來,掏出了煙遞給玉蘇普一根,“這個煙抽著沒勁,”我看著他笑了笑,用維語繼續說到,“您那有好煙嗎?”

維吾爾族對會說維語的人顯得格外親近,他們對認同本民族文化的人非常尊敬。
“阿達西(維語的朋友),”他看著我,猶豫了一會,“有呢,我明天再拿些過來,你明天這個時間過來找我。”說完,我們兩個一起笑了起來。

就這樣,我和玉蘇普成了朋友。

2.美好生活

大麻對於維吾爾族來說是很平常的煙草,抽大麻就像抽煙那麼稀鬆平常,根本沒人管。我們常在他的保安室一起吞雲吐霧。

玉蘇普35歲,是種地的,沒事的時候在學校當保安,有老婆有孩子,家庭還算美滿。“明年我們就買個用過的拖拉機,以後幹活就沒那麼難了,能給家裏多拿些錢了。”玉蘇普拿煙捲的手滿是幹農活留下的瘡疤,眼睛裏卻洋溢著幸福的光。

實際上他說的拖拉機也就6000塊,南疆的生活真的很艱苦,這裏生活的人堅強地在這裏向沙漠討要生活,他們很容易就會滿足,跳舞和唱歌是這裏的人們最常做的事情。他們把自己稱作“維吾爾”,是團結的意思。

受玉蘇普的邀請,我去他家裏吃飯,聽他說,他特意殺了只羊款待我,這讓我一方面很感激,一方面卻也為他的經濟狀況心疼。

去他家的半路上,我遇見了生命中第一場沙塵暴,就像是大暴雨,遠遠的一團黃雲,鋪天蓋地的湧了過來,冷冰冰地打在身上,卻全部都是沙子。感覺更寒冷,更沉重,在沙塵暴中沒有光,空氣極為稀薄。這些沙子像水蒸氣一樣灌入了我的鼻子、耳朵、眼睛,滲入到我的頭髮裏,感覺像是套了一層沙做的殼子,很厚很重,讓人窒息。正當我分不清方向,睜不開眼睛,感覺極度恐懼之時,突然被一只手抓住了胳膊,拉起我就走,我知道,是玉蘇普來救我了。

沙塵暴

玉蘇普帶我回了家,從井裏打水燒熱讓我洗漱一番。他告訴我,以後再遇見沙塵暴,別在暴露的地方站著,會被活埋的。她的老婆一直幫我打水燒水,洗了好幾盆子我才勉強洗乾淨。他們的孩子從來沒見過漢族人,又新奇又害羞,時不時的圍著我害羞地笑著,大兒子還鼓起勇氣和我用維語打了聲招呼,然後就和他妹妹嘻嘻哈哈地跑開了。

那天我在玉蘇普家裏吃了我那年最豐盛的一頓飯,烤肉、酥油茶、拌面、烤包子、羊肉湯、炒羊雜、拔絲羊尾油、葡萄乾抓飯。可見玉蘇普夫妻兩個為這頓飯準備了很長時間,付出了很大的心血。剛剛經歷完沙塵暴的驚魂未定的我,看著這一桌子豐盛的美食,眼淚和鼻涕全部淌了下來。玉蘇普遞給我一個老舊但洗的很乾淨的毛巾,笑著說,“別在我們維吾爾的飯桌上流鼻涕,不禮貌。”

維吾爾族是熱情好客的民族,只要有人來他們家,無論人不認識,他們都會會拿出最好的東西招待客人,這是他們的禮節。

之後玉蘇普經常請我去他家吃飯,次次都會有肉,他們的小孩一看到我就高興的手舞足蹈的大喊大叫,“又有肉吃了。”我一方面抹不開面子,一方面擔心給他們家帶來太大的經濟壓力,便打算拿出些我父母給我的生活費給他,算伙食費。

他看我拿著錢,沒有接,問我,“你來這裏支教,學校有給你發工資嗎?”

“沒有。”

“我們這些學生家長有給你錢嗎?”

“沒有”

“那你就別給錢了,你們漢人能來我們這裏支教,本身就是我們民族之間的情誼。你教的那麼認真,比其他那幾個老師認真多了。這也是我願意和你做朋友的原因,這些情誼不比錢值錢多了,你說是不是?”

這一番話說的我又熱又辣,通體暢達。從此,我們之間,誰也沒提過“錢”。

3.維吾爾的煙草

秋天的時候,玉蘇普到宿舍找我,神秘兮兮的和我說,“快,穿衣服,帶你去個好地方。”同來的美術生們已經見怪不怪了,他們也聽不懂維語,繼續睡著覺。我感覺不對,快快穿好衣服,就坐上了他的摩托車。

摩托車在土路上行駛著,直往沙漠深處開。沙漠裏又幹又熱,太陽就像烤爐一樣,曬的什麼都發燙。玉蘇普時不時拿毛巾擦汗,時不時喝一口大水壺裏的水,加緊開著車。我在後拖箱坐著,頂著他特意給我搭的防曬網。我問他我們去哪,他也不說,我問需不需要輪著開,他也不搭理我。只說,你等著,馬上就到。我索性就眯眼睡了起來。

終於在下午的時候我們到了目的地,我瞬間就驚呆了,一大片大麻田映入我的眼簾,在這片田地中間有一池湖水,上面還飛著一兩只水鳥。

“是不是個天堂?”玉蘇普看著驚呆的我問到。

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大麻,和這麼美麗的池塘,沙漠的嚴酷荒蕪讓這一片生機勃勃顯得無比美好,空氣中的大麻花味竄入了我的鼻子,濃烈、充滿誘惑。

玉蘇普告訴我說,這片地是他們村子裏男人共有的,誰想收多少就收多少,也不賣,全部都是自己抽的。

漢人不知道這個地方,這裏條件太苦了,漢人也不願意來。

怪不得,玉蘇普家裏很窮,只有羊和小麥田,但大麻從來沒缺過,我一直好奇他哪來的大麻,但他之前每次都是一笑了之。

他還告訴我,我是第一個來這的漢人。

玉蘇普拿出乾糧和水,我們在這裏過了一夜。第二天我們早上等露水幹了以後就開始收割,割到中午,整整收了2麻袋純純的大麻花。我的手上,身上全是大麻油,玉蘇普跟我開玩笑說,“你的衣服都可以當煙抽了。”

回去以後我們直接去了他家,他老婆在屋裏就叫了起來,“一天天就把這個煙抽不夠嗎你?”

看來我身上的大麻味道真的很大。他老婆推開房門看到了我,“你咋把趙老師也帶去了?”他老婆把我拉進了房門,“快把你衣服脫了,我給你洗了。你們漢人的法裏這個東西是要犯法的。”

維吾爾族是世居在新疆的民族,不同於後來的漢族,他們信仰穆斯林教,穆斯林教義就是他們的法律,他們信神,不信政客。

那次收割把我累得夠嗆,在宿舍整整睡了兩天,那兩天的飯都是玉蘇普老婆給我送的,看的那些美術生們羡慕極了。

等我緩過勁的時候,玉蘇普又來了,他告訴我,“這個學期結束你就要走了,我們窮,沒什麼好給你的。我帶你去趟喀什,抽一次真正的煙。”我猜有可能是白粉之類的,但反過來一想不可能,玉蘇普不可能害我。我問他是什麼煙,他只是朝我笑了笑。

玉蘇普是個愛故弄玄虛的人。

喀什離和闐不遠,他借了輛親戚的破舊桑塔納,一天就開到了地方,還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沙漠。他從後備箱裏提出兩個麻袋,便領我向一棵胡楊樹走去。他從麻袋裏拿出稿子和鐵鍁向那棵枯死的胡楊敲敲打打起來,我也懶得問了,就原地坐下看著他弄。他見我沒出聲,轉過頭問“趙老師,這次咱不問了?”接著就哈哈哈哈地笑了起來。

沙塵暴

“你過來,看看,這麼大的煙鍋子見過沒有?”沒一會他就弄好了,一棵枯死的胡楊樹竟然被他改造成一個巨大的煙斗,枯死的根被掏出個大洞變成了煙鍋,腐朽的樹幹變成了煙嘴。他拿出另一個麻袋,把裏面的大麻全部倒進了根部的大洞。

他這一系列的操作又把我驚住了,呆呆站在原地。

“還城裏人呢,你見的太少了!”玉蘇普點著了大麻,濃濃的煙霧沒一會就從那半截樹幹冒了出來。

“這麼大的洞,怎麼抽啊?”我指指著樹幹的空洞。

“就把頭放進這個洞裏使勁喘氣就行了。”他邊說邊給我示範了一下,他把頭放進那個大洞狠狠地喘了一口氣。

“這麼抽不把人抽死了?”我等他把腦袋伸回來問他。玉蘇普的眼睛已經紅了,看著我微笑了起來。

“媽的,死就死了。”我鼓起勇氣也把頭伸進去猛吸了一口氣。

樹洞、煙霧、洞裏隱隱約約的火星子、沙漠的藍色天空,這些是我關於那件事的最後印象。

3、窒息

支教快結束了,帶隊的老師把我們集中起來,象徵性地考了個試,就通知我們準備準備,這個月就可以回家了。我帶著那幾個美術生們去找學校的同學老師們道了個別。在這裏待了一年,雖然這裏連個像樣的衛生間都沒有,但這裏的人純樸、熱情、善良,道別的時候不少人都流下了眼淚。

我去到玉蘇普家裏,本想送他們個臨別禮物,手裏卻沒個像樣的東西,就索性空著手過去了。玉蘇普又招待我大吃了一頓,他們的孩子依舊興高采烈的。經常到他們家蹭飯,我和這兩個小朋友也有了感情,只是他們不懂什麼是分別。

臨走的時候,玉蘇普用麻袋給我裝了一只整羊,打包的規規整整,“麻煙就不給你拿了,那是害你。你們城市的肉不行,你拿去吃,別和我客氣。”他老是喜歡拿城市和農村比,結論一律是城市不如農村。

我實在不好意思拿,這一年下來,我把他們家的羊吃了好幾只,卻又不得不拿。

維吾爾族的禮節中,分別的時候贈與對方值錢的東西,是禮節;別人給你東西必須得拿著,這也是禮節。我和玉蘇普相處了一年,他說我特別讓他欣賞的一點就是我守他們維吾爾的禮節。相比於漢族人虛情假意的推讓,我也更喜歡維吾爾族的真實。“現在講禮貌的漢人不多了。”這是他常說的一句話。

回家以後,我和玉蘇普還時有聯繫,但話題卻越來越少,我們聯繫也變的越來越少。“兒子娃娃麼,一天家哪來的那麼多話,又不是談老婆的呢。”這是他常安慰我的一句話。

過了5年之後,我因為一次出差要去喀什,索性就先去找他,結果去了以後,他們家的房子竟莫名其妙地不見了。我四處打聽,好多維吾爾人看我是漢族,都遠遠躲著我,我只能回到原先的學校找到了關係好的老師,才在辦公室裏問清了原委。

2009年,全新疆打黑除惡,不知道員警怎麼就知道了大麻田的事,員警們又莫名其妙地認為這片田是玉蘇普的,便帶著特警和武警包圍了玉蘇普的家,在沒有任何預警或警告的情況下,對著房子亂槍齊發,把房子打成了馬蜂窩,裏面的人全部被打死了。

“但當時玉蘇普沒死,他在菜窖裏拿菜呢。”給我說話的老師頓了頓,咽了咽嗓子,“後面他被搜了出來,被員警和解放軍一頓槍托活生生砸死了。”

沙塵暴

之後,可能是上面發現他們搞錯了,就叫了推土機把房子全部推平,把玉蘇普一家4口的屍體從廢墟中挖了出來全部火化了。當地的員警還挨家挨戶的警告村民,玉蘇普就是個販毒的,關於他的事情,誰亂說誰就是犯法,誰就要坐牢。再之後,這件事就這樣不了了之了。

我和那個老師客套了一會,喝了幾杯熱茶就告辭了。

我走在新修的柏油馬路上,看著和闐難得的湛藍色天空,卻感覺沙塵暴席捲著我,沙子填滿了我的眼睛、鼻腔、耳朵。沉重寒冷的沙雨覆蓋了我,擠壓著我的胸腔,讓我喘不過氣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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